李赛美教授：聊聊仲景的治肝特色

李赛美 教授简介：广州中医药大学教授，李教授长期从事中医临床经典理论教学与临床研究，擅长运用经方辨治糖尿病、肝病、甲亢、抑郁症及疑难病症；在糖尿病心脏病研究、经方运用与推广领域取得显著成绩，在海内外具有积极影响 。

中医药防治肝病具有悠久历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尤其在护肝、改善肝功能、调节免疫、抗病毒、抗肝纤维化、防癌变及改善症状、整体调节、多靶效应等方面显示出独到的优势。肝病防治是仲景学说一大内容，本文拟寻根溯源，探讨仲景治肝特色及临床指导作用。

一、仲景治肝特色

（一）外邪致病，首重湿热

《伤寒》治黄七法（湿热4，寒湿1，蓄血1，火劫1）

《金匮要略》提出四疸（湿热2，杂病2）、主要与外邪相关，尤其重湿热致病。

治黄不治湿热，非其治也！

如临床上茵陈蒿汤、栀子柏皮汤、麻黄连轺赤小豆汤、小柴胡汤得到广泛应用即是明证。

同时重视外邪致黄，强调祛邪是第一要务，也是仲景学说一大特色。

（二）枢机为本，重畅气机

从《伤寒》六经辨证分析，

少阳病位在胆与三焦，厥阴病位在肝，包含了现代医学的各种肝胆病变相关内容。

“往来寒热，胸胁苦满，默默不欲饮食，心烦喜呕”，“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

非常细致观察与描述了肝胆病变时消化道症状，肝区局部表现，并对相关并发症作了深人的探讨。

如柴胡系列方证，厥阴病寒热错杂证、

厥阴寒证、厥阴热证、厥阴四逆证、厥阴呕利证等。

少阳为表里之枢，厥阴为阴阳之枢（阴尽阳生之脏）。

肝主疏泄，胆主升发，均以气机调达为贵。故治肝胆之病，首重调畅气机。

少阳病有柴胡系列方剂，厥阴病有“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

至理名言，便是佐证。

（三）癖血阻络，活血退黄

《伤寒》中蓄血可以发黄，治用抵当汤，

活血化淤以退黄“黄为土色”，“黄为胆溢”，黄久必有淤。

肝主藏血，肝主疏泄，胆汁不畅，肝络不和必致肝血阻。

仲景首创活血退黄法，受到后世推崇。

如名老中医关幼波提出。

“治黄必治血，血活黄自退”；治慢性重症肝炎重用活血化瘀法显著提高了生存率；活血化法备受重视，已贯穿于病毒性肝炎治疗全程。

（四）杂病杂治，治肝实睥

《金匮要略》“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成为肝病治疗的至理名言。

除外邪肝病，外邪致黄外，也不乏内伤肝病，内伤致黄，如女劳疸、黑疸，还有虚劳萎黄。

神主土，位居中片、浇灌四旁，主四季，“四季脾旺不受邪”。

补土法已发展成为独立学派。

由于肝脾部位相近，生理相关，病理相呈，治肝先实脾，或肝脾同治、成为肝病一大特色治法，在临床获得广泛应用。

实践证明，该法能明洪改善临床症状和肝功能，提高机体免疫力。

二、临床发微

以伤寒论方证为主，兼及《金匮要略》要略病证。尤其是病毒性肝炎，强调外邪致病。

（一）病毒性肝炎治疗

1.急性肝炎祛邪务尽，重用清热利湿解毒，佐用活血

肝炎病毒属湿热毒邪，疾病初起，

邪实而正不衰，此阶段表现为高黄疸、高转氨酶，且球蛋白显著升高。

患者虽疲倦，但舌红苔黄腻，湿热困脾气不醒，非气虚！故祛邪为首务，邪去则正安。

且邪在气分为主，尚未潜伏，疗效佳，疗程短。故常重用清热利湿解毒之品。

由于肝为血脏，体阴而用阳，气郁必有血瘀，佐用活血常能提高疗效，缩短疗程。

急性乙型病毒性肝炎多数能彻底治愈，HBsAg95%转阴。

2.慢性肝炎疏肝健脾

木旺乘土，土壅侮木，是慢性肝炎常见病机。

病至慢性阶段，正始衰，邪不退，多呈虚实夹杂之证，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

临床所见，常转氨酶轻度升高，或伴轻度黄疸，患者多疲倦乏力，湿热之象不显，此阶段疏肝健脾，扶正祛邪常可收到良好效果。

3.减胆型肝炎重用活血

此型为湿热蕴久，致气郁络。

常表现为肝大，高黄疸，伴皮肤瘙痒，但全身症状不显。舌暗苔薄，舌下络脉怒张，日晴红丝赤缕。

治疗除清热利湿解毒外，活血化淤当重用，如赤芍30～50g，丹参20～3og等。

为防寒凉冰伏，在一派清热解毒之中，稍佐温通之品，如附片3g，或干姜3g，常能提高疗效。

4.重症肝炎早用凉肝化淤

此型来势急，如急性、亚急性重症肝炎；也有在慢性肝火基础上突然的病情恶化，如慢性重症肝炎多由慢性肝炎、肝硬化基础上发展而来。

由于湿热化火，深入营血，发黄动血动风，走窜脑络。

故早用安宫牛黄丸，或静滴清开灵以醒脑开窍，清热凉血解毒以截断病势。

5.抗肝纤维化活血不忘扶正

肝硬化患者常表现为脾大，腹壁静脉怒张，肝掌、痴蛛痣，舌下络脉粗紫，

目睛红丝赤缕，舌暗有斑，脉或弦细涩，淤血之征明显，活血化瘀为其常法。

患者常将中药制成丸剂或散剂，便于长期服用。

但宜注意，活血之品不宜单用，因活血耗血耗气，久服损正。

伍用益气或养阴之品，且量不宜太大。如西洋参、田七、炒鳖甲、鸡内金各等分研末分装，每日服各1～3g

6.降酶佐用祛风

急性期转氨酶升高，运用清热利湿解毒之法，常能获效慢性期转氨酶虽轻度升高，但迁延难降，成为临床棘手问题。

肝阴不足，风邪内动是其病机之一，

常佐用五味子、防风、茯苓、或蝉衣，常能收到疗效。

所谓"“怪病多痰”“怪病多淤”“怪病多风”。

现代药理研究表明，祛风药具有一定抗过敏、调节免疫作用。

7.抗病毒注意扶正（温肾解毒/和解枢机）

乙肝病毒携带者由于常无证可辨，而成为当今肝病治疗的难点。

但根据病症的迁延性、隐蔽性，及长期不愈易致硬变、癌变的特点，多与正气不足，正虚邪恋，邪伏肝络有关。

现代医学认为细胞免疫低下，免疫耐受是其重要环节。

采用温肾解毒法，或和解枢机法，能激活机体的免疫反应，使转氨酶中度升高，有利于病毒抑制。

如二至丸、二仙丹加味，或小柴胡汤加味。

(二)复合性病症处理

1.合并脂肪肝，化痰调脂，改善代谢综合征

脂肪肝性肝炎，是脂肪肝病情发展的一个阶段，也是临床常见病症。

一般转氨酶轻度升高，或件轻度黄疸，血脂异常，或伴高血糖、高血压形体肥胖，疲倦懒动，胃胀便溏，身重头晕，

舌淡体胖大边有齿痕，舌苔厚腻，

脉沉细滑。脾虚湿盛，或夹郁热。

常用柴芍六君汤，或温胆汤合四逆散。疏肝健脾化痰，佐用降脂之首乌、草决明、泽泻、山楂等。

适度运动，控制饮食，减轻体重，改善胰岛素抵抗也至关重要。

2.合并糖尿病，降糖为基础，注意疏肝护肝

临床发现具有较高的癌变率。

故在降糖(用胰岛素)基础上，须密切视察病情变化。

临床以辨证为主，或益气养阴，或活血化痰。

但疏肝当贯穿治疗全程同时注意护肝，减少口服降糖药对肝肾损害，

适时更用胰岛素降糖。

3.合并甲亢，停用损肝之品，重在调肝养阴清热

此型临床不少见，多由药物损害所致，

但部分为合并病毒性肝炎。

由于甲亢表现为胃热肝旺，气阴耗伤。

临床常用白虎加人参汤合柴芍，或酸枣仁汤之类，养阴清热佐调肝。

药物引起者即停用损肝之品，病毒所致者，合用清热解毒之品。

(三)其他

1.寒湿发黄注意温通

临床湿热发黄者95%，寒湿发黄较少见。除体质因素外，也与过用寒凉之品有关。临床关键在辨证。

不能因为毒邪概念，不顾中医辨证而滥用清热解毒之品，致病深不解。

2.虚黄重在建中补脾

结合《金匮要略》理论，黄疸病除与外邪尤其是湿热相关多的谷疸酒疸外，

还有女劳疸、黑疸等杂病概念。

临床见一些严重贫血患者也表现为皮肤萎黄熏黑，所谓“脾虚土色外现”。

运用健脾补土法，如小建中汤，或归芪建中汤，不仅可提升血色素，面色萎黄也能得到明显改观。

三、注意事项

1.治黄不忘利胆

发黄由湿热或寒湿之邪困阻中焦，阻肝胆，胆汁不循常道，外溢肌肤所致。

由于肝胆互为表里，肝病常移于胆，或胆病移于肝，胆藏精汁，肝主疏泄。

故临床常兼顾运用。

如疏肝用四逆散，利胆用金钱草、鸡内金、郁金、海金砂等。

2.慎长期使用苦寒之品

受病毒湿热之邪概念的影响，清热解毒作为常用治法，但必须用于湿热盛，体质强，病初起，或病急者。

若不辨证而长期服用苦寒，损伤中焦致阳证转阴，病邪迁延难已

3.注意定期检查，动态观察

肝病易反复发作，迁延难愈，非一朝一夕而收功，尤其易演变为肝硬化或肝癌变。

同时肝病的特殊性，宜少用药，以防加重肝损害，故定期检查，早期诊断与治疗十分重要。

4.加强心理疏导，忌滥用药物

由于肝病病程长，具有一定的传染性，且与肝硬化、肝癌密切相关，目前尚无特效药物。

同时发病呈年轻化趋势，患者多面临就业、升学、婚育的压力，常情绪低落，进一步干扰体内环境，降低免疫力，同时心急乱投医、也加重了治疗的难度。给予心理疏导，解除压力十分必要。

5.高转氨酶忌用滋补

高转氨酶常见于湿热内蕴者。

若早用滋补，势必助邪恋湿，致病情迁延，故记叶氏"恐炉烟虽熄，灰中有火"之训，祛邪务尽。

6.慎外感，防复发

湿热之邪缠绵、重浊、黏滞难解，日久邪伏肝络，迁延难解，且具有一定隐蔽性。

由于风为百病之长，肝为风脏，一遇外邪侵袭，内外相引，常致病情波动。

慎防外感，也是减少复发的关键之一。

四、临证体会

1.病因多源性：

病毒、药物、酒精、寄生虫湿热毒郁风痰。

2.病机复杂性

病在肝而旁及他脏，以肝、脾、肾、胃、胆为主，常见肝郁脾虚，肝肾阴虚，多虚实夹杂。

3.治法复合性

汗清下和补温消，尤以清消补多用。疏肝是本，行气不忘补（脾气），祛湿不忘护（肝）阴。

4.常用方药

茵陈蒿汤、栀子柏皮汤治湿热发黄

茵陈五苓散、茵陈术附汤治寒湿发黄

小柴胡汤治病毒性肝炎合并外感，乙肝病毒携带者，急性胆囊炎引起肝损害

大柴胡汤治急性胆囊炎伴大便不通者

四逆散为调肝主方，加减辨治各型肝病

小建中汤治虚黄

柴胡桂枝干姜汤治慢性肝炎胆热脾寒者

猪苓汤治阴虚水热互结之肝硬化腹水

六味地黄汤、一贯煎治慢性肝病肝肾阴虚者

柴芍六君汤治慢性肝炎肝郁脾虚者

复方鳖甲煎治慢性肝炎肝纤维化淤血阻络者。

五、案例举隅

1.湿热发黄——茵陈蒿汤证案

余某某，男，45岁，广东深圳1人，职员。2005年9月28日就诊。

身目尿黄1周，伴疲倦，腹胀，纳呆，恶心欲吐，口苦口干，心烦，失眠，胁痛。皮肤巩膜黄染，面色黧黑。

可见肝掌蜘蛛痣，肝脏肋下一指，肝区叩痛（+），舌暗红，苔黄厚腻，脉细滑数。

实验室检查ALT996U/L，AST540U/L，直接胆红素78μmol/L球蛋白39g,AFP1000μg/L，HBV（PCR）1 × 10?。

既往有慢性肝炎病史10余年，糖尿病史1年余。并伴有高脂血症、高血压病。中医辨证湿热淤阻。

予茵陈蒿汤合栀子柏皮汤加味：

茵陈30g，栀子10g，生大黄6g

黄柏10g，生甘草6g，夏枯草15g

白花蛇舌草15g、田基黄10g

泽兰10g，赤芍30g，柴胡10g

枳壳10g，10剂

清开灵20ml，香丹针20ml分别于0.9%NS250ml静滴。

10天后复查：

肝功能ALT216U/L，AST80U/L，直接胆红素32μmol/L，球蛋白37 g。

返深圳守原方继续治疗。

1月后复查：

肝功能全部正常，AFP降至50 μg/L，HBV（PCR）1 × 103

继续予疏肝理脾兼活血化淤法调治，血糖、血压、肝功能均持续正常，工作精力充沛。

2.寒湿发黄——茵陈五苓散证案

欧某某，女，51岁，广州石井人，家庭主妇。2004年9月21日初诊。

患者于1月因患甲亢，服甲巯咪唑1周后出现皮肤巩膜黄染。

往西医院查肝功能，直接胆红素200μmol/L，收人传染科，后辗转内科、

外科、传染科，病情继续恶化，直接胆红素升至360μmol/LL，西医建议转中医治疗。

刻诊：面色发黑，两眼圈似熊猫。

皮肤瘙痒，尿如浓茶，恶寒，口淡，喜热饮，大便烂，疲倦。

舌淡苔白厚腻，脉沉细滑。

病毒性标志物（-）。黄疸查因。收入院治疗。

中医诊断：阴黄。

辨证：寒湿发黄。

治以茵陈五苓散、茵陈术附汤加味：

茵陈30g，猪苓20g，茯苓20g

泽泻10g，白术15g，桂枝10g

丹参20g，赤芍30g，附片6g

泽兰10g，半枝莲30g，白花蛇舌草15g

静滴参附针20ml、香丹针20ml，日1次。

住院一周后胆红素下降近100μmol/L，

守方治疔一月，胆红素降至50μmol/L，ALT、AST接近正常出院，继续门诊调治。

出院2月后复查肝功能恢复正常，再予中药辨治甲亢，除温化寒湿外，佐以疏肝健脾，化痰散结。

经3个月治疗，甲状腺功能复常，目前仍在调治之中。

在治疗中，患者曾B超发现右肾结石，半年后复查也无庠。

3.阴证转阳——小柴胡汤证案

黄某某，男，67岁，广州番禺人。1999年12月2日人院。

患者高黄疸2月余未退，曾在西医院诊断为淤胆型肝炎，予护肝治疗无效，转我院。

刻诊：身目尿黄，恶寒，疲倦，口不渴，大便稀，纳食一般。

查HBsAg(+)，胆红素200μmol/L，B超肝大。

中医辨证：阴黄，寒湿m阻。

予茵陈五苓散加味。

治疗1月余，精神纳食转佳，但肝功能改善不明显。

春节期间，患者请假回家，冲凉时不慎受寒，继之出现恶寒加重，伴高热，（T39°C）侧头痛，咽痛口苦。

急返医院治疗。

辨证为少阳证，本着有表当先治表的原则，予小柴胡汤和解少阳，佐青蒿透表达邪。

1周后患者寒热除，少阳证减，随之胆红素下降至正常。

患者自述长到60多岁，从未发过高热。此为厥阴转出少阳，如厥阴病篇（379条）“呕而发热者，小柴胡汤主之”。病由阴转阳，其病向愈。

仲景之方以组方严谨、配伍精当、药少效宏而称雄于世，被誉为“方书之祖”。

仲景所著《伤寒论》，载方113首，理法方药一线贯通，无处不体现辨证论治精蕴。

其立法，“法内有法”，层次分明；其制方，“方外有方”，多样灵活。

方从法立，法由方定，有常有变，交融错构，演绎并编织出一幅变幻无穷的中医治疗图谱。

深入探寻《伤寒论》组方规律，对于提高中医辨证论治思维能力，冀其进一步提高临床疗效，无疑是一条有效途径。

本文转载自华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