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出租车停在院门口，爸爸扶着左腿有残疾的老婆下车，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赶紧给妈妈递上拐杖，疾步向前，在另一边扶着妈妈，一家三口走进了治疗室。这难道就是来访家庭描述的那个孩子？一个已经一年多不上学，爸爸妈妈谁都管不了，发起脾气，能够把房顶掀翻的小魔头？我带着这些疑问走进了治疗室。妈妈首先讲到的就是女儿不去上学的问题。女儿说：“我就是不想去，在学校里烦，啥都烦，讨厌老师。”说着说着就把头靠在了妈妈的背后。妈妈：“我们是软硬兼施，软的就是有求必应，只要你能去上学，什么都答应你，硬的就是气急了就会揍她，办法都想尽了，但是都没有用。这孩子天天在家里玩平板电脑，要都要不下来，如果我跟她要平板，她就跟我拼命，只能把网关了。昨天夜里10点关的网，但是到夜里1点多，她的平板还在亮着。女儿：“那我同学有iphone、有手提电脑，你咋不给我买？人家小孩有的我有吗？我小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是在父母身边，你们把我送到县城去上学，都不管我……”（这对父母是农村的，妈妈是教师，爸爸打工，为了让女儿获得好的教育，竭尽全力，把女儿送到县城去上学，有的时候会住在老师家里，每周末回家。）当女儿连珠炮的对着妈妈发问的时候，这个母亲就蔫了，傻傻的坐在那里，不停的流眼泪。妈妈哭着对我说：“每次当女儿反反复复讲她小的时候我对她不好，我就感觉我整个人都不是我自己了，我整个人就懵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补偿她，就想着让我消失吧，如果我消失了就不用承受这些痛了！”（妈妈觉得是自己没有给女儿足够的爱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如果我跟了这个方向，让爸爸妈妈更多的理解和关爱女儿，就会把这对夫妻变得更愧疚，女儿更有权威，也会让三个人更纠缠在一起。）女儿看见妈妈这样，开始变得很沮丧：“动不动这样，烦死了！”这个时候爸爸开始说话了：“孩子，你有什么想不通的跟老师说一说。”突如其来的断喝，我心里一惊，怎么这个女孩子对他爸爸有这么大的愤怒？妈妈回应道：“跟平时在家里的反应比起来，这只是皮毛，就好像电视连续剧一样，这只是一个花絮。她现在根本就不让她爸爸说话，她爸叫她吃饭叫她睡觉，只要是到她门口一喊她，她就会骂道：出去！滚！她从小跟爸爸关系就不好，如果犯了错，她爸的脾气暴，一般都是武力解决问题，爸爸打她的时候我就会拦着。”虽然，孩子不停的抱怨妈妈小时候没有给自己足够的爱，爸爸管教的时候会使用暴力的手段，但我看到的却是——在治疗室里，这个女儿比父母任何人都更有权威，没有人能够压过她的声音。在这种局面下，这对父母完全没有能力处理这个孩子的问题。一个那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是怎么变成了家里的霸王呢？而且孩子对爸爸的愤怒好像另有深意。“那也要看看我犯的是什么错，明明是你们的错，反而说是我的错。你们两个吵架的时候，有的时候关起门来在屋子里面砸东西，然后看我干啥都是错的，两个人都是吵我凶我。”妈妈说：“她现在天天在家里就是喊着让我们两个离婚。”有意思的是——明明是女儿不上学，一步步的探索却越来越指向了夫妻间的冲突。“早就到了，从小就有了，天天闹离婚闹离婚，也没有见真离婚，倒是离呀！让你们俩离婚你俩咋又不离了？你们赶快离吧，我谁都不跟，我自己一个人反而能好好的活下去！”“爸爸妈妈，你们听到女儿这么讲，你们是怎么想的？她是真的不在意吗？还是她很气你们两个人这样？”妈妈听到我这样问，突然回忆起：“前年我二哥他们一家回来的时候，我女儿就这样跟我说过：妈妈我好羡慕我小舅妈他们一家，羡慕他们家那么和谐。”然后指着爸爸：“那你让他滚，别回来了，咱们家就和谐了！我有的时候恨不得把他杀了！我把他杀掉，最多进几年的少年管教所！”“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的爸爸？你觉得他们过不下去吗？怎么给你造成这种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妈妈开始说话了：“女儿有一次拿着老公的手机让我看，还说：妈妈你看这是啥？就是他跟一个女人的聊天记录，两个人的聊天记录很多，发的就是你想我了，我想你了。我当时就对女儿说：你别翻了，那都是爸爸聊着玩的。可是我老公后来就聊得越来越勤，不光是白天聊，夜里也聊，微信是微信，每天这个通话记录都是必须的，是跟同一个女人。”“我也没有跟他吵，就是有一次大年三十，我就说：今天过年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看晚会吧。但是吃过年夜饭以后，只剩下我跟女儿两个人在沙发上，他就一个人跑到卧室里去了，在我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女儿就跟到卧室里去了，猛地把他爸爸的被子掀开，就看到爸爸又聊天了。我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不陪着小孩看电视吗？他说他又没啥，跟那个女的相距几千里，我说这不是远近的问题。从那以后，女儿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就非常糟糕了，后来我就不让她去看爸爸的手机，但她还是很注意的监督爸爸，她每次发现爸爸聊天之后都会拿过来给我看，后来我就跟老公说，你的手机上不要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有小孩，而且咱们这个是女孩！”“这是很奇怪的，本来这个事情应该是你做的，结果变成女儿替你去做，是不是晓乐？这个本来应该是妈妈发的脾气，怎么变成你替她发？”“她天天软的要命！我也恨她为什么不去管我的爸爸？是不是她已经打算放弃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女孩慢慢仰起头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一声声压抑的啜泣声从女孩的喉咙里传出来，越来越强，直到她颓然的放下手臂，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爸手机上的东西我删都删不完，删完了又来了！删完了又来了！我恨他！我要杀了他！”女儿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治疗室里。妈妈的眼泪和女儿一起流淌着：“到今天我才知道，女儿走到这一步我们对不起他，没有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其实我的女儿特单纯特善良，无论在外人眼里也好，还是在学校，她是一个特别单纯特别善良的小孩，她没有一点坏心思。虽然现在脾气特别特别冲，发起火来的时候能把房顶掀了，但是她又特别有爱心，哪怕是一棵小草，一个小动物，她都是视若珍宝。”“我每天都很紧张，我受不了爸爸的手机在家里响，他一回家，我就管着他，手机必须调成静音。我会不停观察我的爸爸有没有什么异样，控制不住去查他的手机。我担心他们真的会离婚。”（原来，这不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头，这只是一个对家庭太忠心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我已经在治疗室里见过很多次。）这些不上学的孩子，一旦对家庭深入探索下去，每一个孩子对父母矛盾的投入，对家庭的忠诚都深深震撼了我，父母间的危机给孩子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全感，他们就会以各种各样方式跟父母纠缠在一起，变成不能离家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如果爸爸不去处理他跟老婆之间的问题，女儿就会成为妈妈的保护者，每一件事都会跳起来反对爸爸。当女儿成为妈妈的保护者，同样的，妈妈也失去了家长的权威。在面对女儿的困难时，这一对夫妻根本不能有效的合作，去处理他们的孩子。所以我开始问这对父母：“你们现在都很投入想要去处理女儿，但是却不处理她对你们婚姻强烈的危机感，这就不是帮女儿的好办法，你们能够真正面对彼此，去处理你们之间的问题吗？”这对夫妻开始看向对方，可女儿还是紧贴着妈妈，挡在了他们中间。“晓乐你知道吗？如果你占了保护妈妈的位置，你也隔开了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就没有机会真正面对和处理他们之间的问题。这个位置对你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你霸了这个位置，就废了你自己。”原来爸爸也有很多悲哀：“你跟女儿说我们家里的钱都是你挣的，我挣的钱都花的不明不白，我就没有养过她吗？还说我没有文化，所以女儿就不尊重我。我那么疼她，以前都是我接送女儿上学，我做饭给她吃，她要什么东西我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她。现在每天我回到家里，你的电话可以随便响，我的手机就不能有一点动静，我说一句话你就会烦，你也不理我。还经常骂我喝酒，如果心里没有烦心的事儿，那就喝不醉，有烦心的事儿在这里压着，一喝就醉，开心的时候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知道你记恨我，可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反复说又有啥用呢？人总得往前看吧。”而老婆对老公的怨，从结婚时埋下的隐患到婆媳的矛盾，再到这么多年来的悲哀和失望，也一宗一宗都刻在心里：“我最计较的就是那一次，我怀孕女儿已经8个月了。夜里耳朵里面钻进了个虫，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就是想让你回去带我出去看耳朵。那天夜里下着雨，我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没回去，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自己拄了个棍，深一脚浅一脚的去诊所，那个诊所好远，到了以后，医生说他们没办法弄，我就只能回来了，我知道你在我们路边的超市打麻将。我走到那里去叫你，我多希望你能够陪我回去，结果也没有叫回去。这么多年来，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当时你咋不怕一尸两命呢？怀孕8个月呀！还是个残疾人！还下着雨！还是夜里！”“你说的这个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当老婆的责备扑面而来的时候，老公下意识的开始回避和否认。这时候，坐在我身旁的女儿耐不住了，跳过去抓起妈妈的手机大声喊到：“这事梦梦妈知道，我现在就从手机里面把这个人找出来，给她打电话，帮我妈证明！”我提醒这一对父母：“你们有没有看到？如果你们不能够处理你们的问题，你的女儿就会冲进去，扮演保护妈妈的角色。”妈妈：“真的是这样，有一次我们两个人吵架，夜里他不让我睡觉，我关上门他就给我跺开，后来一直折腾到夜里一点多钟，是我的女儿打电话把她舅舅叫过去才平息。”“原来凶一点的人对爸爸妈妈会比较有效，所以你也变得越来越凶对不对？”我心里不禁又好笑又心疼，变成小魔王就能控制父母的冲突，这是一个孩子最本能的反应。如同飞蛾扑火般的身不由己，而代价太惨重了。我不由得加大了对夫妻的挑战：“妈妈，如果你继续用骂老公的方式邀请他来帮你，只能够把你变得越来越孤独。爸爸，如果你继续回避你们的冲突，不去处理你老婆的悲哀，你们就会共同把你们的女儿变成保护妈妈的小魔王。”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开始明确的对爸爸说：“把你的手机拿过来，把那个女人的微信和电话都删了。”爸爸赶快把手机递给了妻子。当这对夫妻坐在一起，开始处理他们面对的问题，我旁边的女孩子也渐渐安顿下来。访谈的尾声，又回到孩子不上学的事情，夫妻俩都开始对着女儿商量：“明天咱就去上学好不好？”女儿习惯地回应说：“不去。”我推动了这对父母一把：“如果你们合作去管理你们的孩子，只需要告诉她你们的决定就好了，如果每一件事情都要她同意才行，那还是她在管你们。”于是妈妈对着父亲说：“明天一早咱俩就把她送去学校，然后你陪我回趟娘家，已经很久都没有陪我回去了。”爸爸妈妈有力的回应我：“我们俩一起把她送到学校，让她班主任在学校门口接着，她不敢不去！”走的时候她主动帮我把挪动的两把椅子搬回原位，然后跟我说再见。一周以后母亲打来电话：“孩子第二天就去上学了，我和老公把女儿送去学校，老公就陪我回娘家去了，女儿一直在学校，挺好的。”谁知道呢？近十年来接受李维榕老师的训练，让我明白：改变不会轻易发生，也许几天以后又会打回原形。所以家庭治疗是家庭与治疗师共同创造，不断发展的过程。可随着与更多的家庭一起工作，也使我越来越坚信：家庭会制造问题，同时也拥有非凡的创造力和意想不到的资源去解决他们面对的问题。一切都不要太确定，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才是治疗的魅力所在。几年前，有人问过一代宗师米纽秦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才是好的家庭？米纽秦停顿了一下，用他温暖而坚定的声音回应道：“所有的家庭都会出现问题，有修复能力的家庭，就是好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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