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手札——失而复得的诊室（记一位甲状舌管囊肿患者的门诊问询）

医生手札——失而复得的诊室

（记一位甲状舌管囊肿患者的门诊问询）

广东省人民医院＆广东省医学科学院

耳鼻咽喉头颈外科

陈良嗣头颈腺体、先天疾病及儿童头颈外科工作室

人生有三大幸事：虚惊一场、失而复得、久别重逢。其中，失而复得，可以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可以是血脉相连的骨肉，可以是山盟海誓的情缘，可以是寸土必争的领土……

但是，医生的诊室失而复得，你未必听说？事情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2021年12月某天上午，晴转多云微风，15-23℃，冬日暖阳，气温怡人，可惜，好天气并没有带来愉悦舒畅。

10点25分左右，诊室的门被推开，走入一位干瘦的中年女性，60岁左右，下巴略尖、颧骨突出，黑中掺白的短发与脸颊平齐，蓝色大方框眼镜压在鼻梁上，初看以为是事业单位退休的知性女士，其后跟随其背部微驼、年仿的丈夫。

患者落座，我如常问询：“大姐，你是哪里不舒服？”

大姐一手指了指颈前，一手递过病历，并没有第一时间应答。

疑惑间，我顺着手指端详，大姐颈前颏下正中竟然有一荔枝大小的肿块，格外醒目——有如男性喉结。

接过、摊平蜷缩成圆筒状的病历，艰难地翻开里页，病历中竟然还有我一年前的清晰病案记录。

“咦，你原来已经在我这里就诊过两次了？”我翻阅病历，善意的语气里带着诧异。“去年已经确诊甲状舌管囊肿，当时的MRI提示囊肿长径超过4cm，并且也已建议手术。”

“难道你们医生说要手术，就一定要做手术吗？我还有许多问题没弄明白！”大姐回复中夹带着一股生硬的顶撞，对话里潜藏着莫名其妙的不理性。

“并没有责怪你，只是认为囊肿都这么大了，如果感染了，就比较麻烦。”我连忙解析，以期缓解误会。

“陈主任，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刚好家里老人家生病了，需要照顾；另一方面我老婆一向比较谨小慎微，对手术还有很多要问的，所以，就没有急着手术”。这时，久候一边的老叟迈前解释，语速缓和，略带歉意。

“原来是这样啊，可以理解的……还有些什么问题？”我点头回应。

话音刚落，大姐果然从挂包里摸出一张带着折痕的A4纸，平铺在诊桌上，照本宣科，逐条发问：“你们这里能做甲状舌管囊肿的微创手术吗？”

“微创手术？我不知道你理解的微创手术是指什么。甲状舌管囊肿是一种常见的头颈先天疾病，我们开展常规术式，但手术过程非常强调精细解剖和微创操作。”门诊咨询中，我一向最怕关于微创手术的咨询，毕竟医患双方理解不同，所以我力求清晰解答。

“就是那种手术切口不在颈部的。”大姐特地在颈前横向比划了一下。

“哦……我明白你所指的了——那是隐蔽切口手术，需要借助内镜，可以经口腔、经乳晕、经腋下入路等。但是，这些美容术式舍近求远、存在感染隐患和潜在神经损伤的可能，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微创”。我们这里暂未开展这类术式。结合你的具体情况，囊肿比较大（直径超过3cm），常规的颈前颏下颈纹内切口比较合适。”讲解的同时，我借助废弃的病历纸图解示意。

“那常规手术也一定需要切口吗？”大姐非常在意手术切口的存在。

“颈前颏下入路的甲状舌管囊肿切除，当然需要切口了。”大姐对常识问题的执着，令我有些无奈。

“那，切口大不大？”听着我的肯定语气，大姐退而求其次。

“常规切口一般5-6cm左右。”我不假思索地回复。

“切口会留疤吗？我很担心疤痕。”大姐不由自主地抚摸下巴。

“手术切口通常设计在颈部的皮纹皱褶里，相对隐蔽。但是否继发瘢痕，还取决于个体的体质、是否继发感染、局部张力等多种因素。”我继续用笔在已经打印过的废纸上逐一罗列。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剖腹产，肚皮上有瘢痕隆起，会不会是瘢痕体质？”年过半百的大姐对外观美容苛求至极。

“有可能，但也未必。”面对马不停蹄地追问，我的回答客观理性。

“我的囊肿能用射频消融？”接着上一话题，有备而来的大姐旋即转入其他问题，并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

“射频消融是一种微创治疗方式，目前多用于治疗甲状腺良性结节等，就我所知，这项技术并不适合颈前区域的甲状舌管囊肿，也没有广泛开展，你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信息的？”大姐接二连三的提问让我感受到来者不善。

“那是我自己想的，我就是不懂才来问你们吗！”大姐的语气并未示弱。

“你是我的老患者，而且经常上网查询，应该也看过我写的关于甲状舌管囊肿诊治的科普文章吧？”我看了看电脑，不知不觉，咨询时间已有二十多分钟。

“哪里可以看到你的科普啊？”大姐提高了声调。

此刻，沉默许久的大姐老公有些不好意思，接过话头，赶紧补充：“陈主任，对不起，老太婆太啰嗦了，其实，她就是看了你的科普文章，才慕名来找你的，只是她这个人一向患得患失，不是担心这就担心那。”

大姐略带怨气地推开一边的丈夫，继续道：“不要插嘴了，我还想问一问甲状舌管囊肿手术都有哪些并发症？”

“大姐，其实就你刚才提的这些问题，网络上科普比比皆是，你这年龄段能上网，应该可以自行了解的，不过你既然提出来了，我还是简单说一下：甲状舌管囊肿的常见并发症，包括出血、感染、疤痕、复发等等。总体而言，如果由高年资、可胜任的专科医生主刀，并发症发生率都很低。”我依然保持极大的耐心。

“我快60岁的老人，哪里懂得上网？”大姐似乎刻意掩盖自己刚刚说过的曾经上网查询的事实。

“你先生，包括你自己不是刚刚说过你上网查询过许多信息吗？”我惊讶于大姐的前后矛盾。

“那是他说的，我挂你的专家号，不问清楚还问谁？难道还要我自己逐个去确认答案吗？”大姐升高若干分贝的声调里带着明显的强词夺理。

“听说做完手术，还会影响发音，是吗？”大姐似乎不想浪费这一次专家门诊的每一分每一秒。

面对锲而不舍地刨根问底，我只能继续补充：“你所说的这个并发症，理论上存在，但就甲状舌管囊肿的发生部位，相对远离重要神经，所以发生概率很低。”

大姐意犹未尽，又瞟了一眼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继续发问：“听说还有进食后咽瘘，是吗？”

尽管钻牛角尖的刁钻提问令人心生厌恶，但我还是按耐住脾气，尽量回答：“咽瘘也仅是理论上存在，临床极少发生。这样吧？关于手术的相关问题，我已经大致解答，如果还有不清楚的，你可以回去再上网查询，或者看看我的科普。你后面还有许多患者等待就诊，今天面诊先到这！如最终确定手术，可改日再来找我预约。”我委婉地提醒无休无止，只顾自己的大姐。

“你的号这么难挂，我花了钱来看病，不问清楚，那还要来医院干什么？让我自己去看科普，那是不可能的……“恼羞成怒的大姐瞬间失控地拍起桌子来，口沫横飞。

这个时候，她的老公在一旁牵拉和劝阻。不停地说：“你不要这样啦！这不是家里，这是医院！”

“我今天非得一五一十问清楚才走，你这个医生虽然技术还行，就是态度不好，缺乏耐心。”大姐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撕开了伪装许久的“斯文”。

随后，大姐双手环胸，翘起二郎腿，开始无休止的口吐芬芳，各种不堪入耳的恶毒倾泻而出（此处省略500字），俨然蛮不讲理的骂街泼妇。

边防战士的职责就是守家卫国，寸土必争，医者在治病救人的同时，也要维护自己的医疗阵地。可是，面对这样的“上帝”，在基本的医道尊严都无法捍卫的情形下，我只能暂时无奈地、识趣地退出8平方米的诊间，避开咄咄逼人、任性嚣张的人身攻击和扰医行径，并求助医院保卫科。

不久，保安人员请走了怒气未消、喋喋不休、不依不饶的诊间侵占者。与历经79年沧桑才得以回归一半领土的黑瞎子岛相比，与永远离别的故土——唐努乌梁海、海参崴、库页岛等相比，我的诊室无疑是幸运的，被强行霸占半小时后，失而复得。

正午时分，我调整好心态，控制好情绪，继续迎接诊室外久候的静默看客。

窗外的冬日艳阳高照、光芒万丈，但却无力照射到深藏肮脏的犄角旮旯。

【附录】

如需了解甲状舌管囊瘘的相关知识，可参考以往的科普文章(《甲状舌管囊肿的特点和手术时机》、《颈前中线分区清扫治疗儿童复发性甲状舌管囊瘘》、《莫让甲状舌管囊瘘成为家长心中的痛！（上篇）》、《莫让甲状舌管囊瘘成为家长心中的痛！（下篇）》、《细数面颈部先天性瘘管（上篇）》、《细数面颈部先天性瘘管（下篇）》、《会厌囊肿？还是舌甲状舌管囊肿？》、《经典恒久远，百年永传承：甲状舌管囊肿手术标准程序——Sistrunk术式》、《甲状舌管囊肿手术中，舌骨的处理不是画蛇添足，而是不可或缺！》、《谁跟你说，甲状舌管囊瘘的发病部位只在颈前颏下区？》、《甲状舌管囊肿手术，为何还要切除“舌骨上区组织”？》、《甲状舌管囊肿癌变，传说中的黑天鹅！》、《异位甲状腺，貌似甲状舌管囊肿的罕见先天疾患》、《同源异流：甲状舌管囊肿与异位甲状腺的临床特征对比》、《甲状舌管囊肿手术中，一个被遗忘的解剖三角——Lesser’s Triangle（雷塞氏三角）》等。

End

文：陈良嗣头颈腺体、先天疾病及儿童头颈外科工作室

广东.广州

终稿于2023年10月8日（癸卯寒露）

（ILMSS、G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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