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手记7——无法表达的恨，和被卡住的爱

冬梅的妈妈是16岁那年包办婚姻嫁到冬梅爸爸家的。

嫁过来以后，冬梅妈妈才知道，这个男人在自己之前，是有过另一个老婆的。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直被自己男人虐待，毒打，没多久就疯掉了，大冬天的都宁愿躲在水田里，也不敢回家。这个疯女人曾经生过一个孩子。因为做娘的疯疯癫癫的，没法好好的照顾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生下来没活多久就死了。再后来，冬梅妈妈嫁过来的前一年，这个疯女人被她男人活活打死了。

冬梅妈妈嫁过来以后，很快就从邻居口中听说了自己男人的劣迹。可是在那个年代，本来就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养不活人了，冬梅妈妈才被父母做主嫁过来的，原因是这家还能有饭吃。冬梅妈妈虽然才16岁，但心里已经明白，事到如今，谁也靠不上了，只能靠自己。

嫁过来没几天， 男人就本性毕露。冬梅妈妈正在灶台边切菜，男人就冲过来要打她。冬梅妈妈手里正好拿了把菜刀，情急之下，就冲着他一刀砍过去。男人反应还算快，躲到一旁逃过一劫。从此以后，男人不敢再动手。但吵架、辱骂还是家常便饭。

冬梅妈妈陆续生了四个女儿。冬梅爸爸是家中唯一的男人，在冬梅的印象中，他也是家里的暴君，动辄就用很恶毒的话来咒骂妻女。冬梅妈妈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养大了四个女儿，并保护女儿们不遭受父亲的暴力。因此冬梅从小就对男人没有好感。

冬梅排行老二，出生就有八斤重，长大以后也身体壮实，从小就帮妈妈干体力活，十来岁以后就承担了家里几乎所有的重体力劳动。农村里重男轻女，在这个没有儿子的家庭里，冬梅成为了实际上的儿子。冬梅忠于自己的母亲，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父亲在这个家里并不重要，她可以保护妈妈。

冬梅读完小学就辍学了。15岁的时候，20岁的建国被媒人带来冬梅家。建国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冬梅。可是15岁的冬梅对父亲失望，觉得所有的男人都会像父亲一样，拒绝与建国进一步相处。还或许因为对父母的婚姻失望，她对自己的婚姻也没有什么期待。

这次见面以后，建国一个人走了一百多里路回去自己家里，送了一个切菜的砧板过来冬梅家。冬梅妈妈问为什么这样做，建国说，看到你们家砧板旧了，我们山里这个东西容易得，所以送一个过来给你们用。

冬梅妈妈因为建国送砧板的行为上了心。一次赶集后，冬梅妈妈坐班车，换马车，又走了几十里路，寻到了建国家在的村子里。

那是一个深山的半山腰，穷得很，整个山腰就两户人家。建国家两兄弟，建国哥哥已经入赘去了山下平地的村子里，建国爸妈就随建国的哥哥住在他们家，帮忙带孩子做农活。冬梅妈妈过去的时候，建国家里就他自己一个人。冬梅妈妈看到这家穷得家徒四壁，但却打扫得很干净。在他家吃了顿饭，是建国做的，菜很简单，味道却很好。

冬梅妈妈心里认定，女儿找了这么一个男人过日子，准错不了。

建国开始给冬梅写信。冬梅不理，冬梅妈妈就请当兵识字的大女婿顶替冬梅回信。在冬梅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她与建国“书信来往”了两年。

冬梅18岁的时候，在冬梅父母的许可下，建国开始搬到冬梅家住。冬梅20岁的时候，终于拗不过她妈妈，与建国结婚了。

虽然建国一直对她很好，勤劳、体贴，照顾家庭，跟冬梅爸爸完全不一样，可是在冬梅看来，男人都一样，等时间长了，建国也就是另一个冬梅爸爸。建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法设法的讨好冬梅，可是冬梅从不领情。

在冬梅生日的时候，建国会去集市上买花回来送给冬梅，还会特地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买冬梅喜欢吃的东西带回来给她。而当这个时候，冬梅会很生气，觉得浪费钱，花是不会理睬的，吃的也不会碰一下。冬梅对建国的很多的不满，可是她从来也不直接说，也不吵架，只是冷冷的，摆脸色给建国看。而建国似乎怎么也猜不中她的心思。

建国努力讨好了冬梅很多年，冬梅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把建国当空气。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冷暴力。在后来的那些年里，建国开始跟冬梅吵架。吵了很多年，冬梅也仍然是不理不睬。如此多年以后，建国心灰意冷。

当地的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冬梅和建国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女儿12岁的时候，冬梅终于发现建国在外面有女人。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冬梅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正当的理由来解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男人了，她要求离婚。可是建国舍不得，保证不会再犯，恳求冬梅不要离；冬梅妈妈和女儿也反复求她，终是没有离婚。

可是接下来的十多年里，冬梅也对建国愈发的冷淡，觉得厌烦，还有压抑。这个婚姻，她原本就是不想要的。原本自己就承担了家庭的体力劳动，现在孩子也生了，这个男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今年年初的时候，冬梅被诊断了宫颈癌晚期。

冬梅的女儿在大城市工作，接触到心理学，知道肿瘤是一个与情绪非常相关的疾病。冬梅的女儿与我沟通后，给冬梅买了很多武志红的心理学书看，并让冬梅参加了我们的病人小组。

在我们的病人小组里，每个人都可以毫无顾忌的讲述自己的故事和感受，其他人认真倾听，不作评判，也没有道德绑架。冬梅给我们讲述了从未跟人诉说过的家族故事。刚开始冬梅诚惶诚恐，怕被我们道德审判，慢慢的开始感到安全，可以自由地诉说。

在冬梅的前面的几次讲述里，全部是她对婚姻的不满，以及自己压抑的感受。当她讲完那些往事，发现自己被大家认真的倾听以后表达关注和支持，而不像她的父母亲人一样否定她，冬梅感觉到如释重负。

随着时间的推进，冬梅的讲述里，逐渐开始有了一些正面的东西。她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建国对她的好。她惊叹：为什么我过去从来都看不到！

在这个期间，冬梅的女儿给到我的反馈是：父母之间开始慢慢的有了一些直接的沟通，妈妈很明显的改变了对爸爸的态度，不再冷冰冰的，也开始学着提要求，冬梅开始看到建国的好，并依赖他。

再到后来，冬梅在小组里对大家说：我原本就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如果我早一些看到我老公跟我爸爸不一样，他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就不用压抑自己那么多年，可能都不会得这个病了。我就是自己害自己。

我们所有的人都为冬梅靠自己领悟到这些道理而惊叹。

或许，当恨意不再受到压制，被直接表达出来，被卡住的爱就会出来，而真相也会被呈现出来。

我们都像父母，但我们都不完全是父母的翻版。如果冬梅能够明白，建国不是自己的爸爸，她也不是自己的妈妈，这个婚姻是与父母的婚姻完全不同的一个全新的婚姻，那么或许她能早早地收获一个幸福的家庭，更加不会得病。

爱一直都在身边，只是被恨遮盖住了。而恨并不允许被表达，于是爱也被卡住出不来。

或许，得肿瘤是一个契机，让人对自己的生活做出彻底改变。

很巧合，契机和奇迹是同音的。

后记：

病人小组结束后，我跟冬梅的女儿了解了一些情况，也反馈了我对她的一些建议。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一些其他的，让我感到警惕的内容。

冬梅的女儿婚龄不久，老公高大帅气。可是冬梅女儿的言谈中，透出对自己老公的不信任。在她的眼里，父亲是一个特别糟糕的男人，而天下男人都差不多，所以她老公恐怕也不是个靠得住的人。虽然在这次妈妈得病的过程中，他表现还不错，可是以后时间长了，谁知道呢？

冬梅对建国的嫌弃，来源于冬梅对自己父亲的厌恶。

然而，在冬梅女儿的眼里，外公却是一个非常和蔼勤劳的老人，并不像冬梅说的那么坏。

我于是想，恐怕这么多年来，冬梅对父亲的厌恶，都来自于冬梅妈妈把？冬梅一直都在代替妈妈来厌恶爸爸，而又把建国当成了爸爸？

于是，冬梅女儿也在替冬梅恨建国，又把自己的丈夫当成了爸爸？

这就是家族命运的轮回？女儿又在重复妈妈的命运？

声明：

本故事来自于真实事件，经过当事人同意改编成文，并使用假名。